老舍与戏剧
老舍与戏剧:奠定北京人艺现实主义风格
编者按: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孔庙被揪斗的第二天,他离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对3岁的小孙女说的:“和爷爷说再——见——!”跟《茶馆》里王利发对孙女小花说的完全一样,《茶馆》最后三位老人撒纸钱祭奠自己,神合了创作者的最后心境,那赴水之祭,是以死坚守,祭爱国未酬之憾,是坚守爱国之士的气节底线。——顾威
老舍与戏剧
演讲人:顾威
演讲人简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国家一级演员、著名导演。主要导演的作品有话剧:《天下第一楼》、《旮旯胡同》、《雷雨》、《骆驼祥子》、《龙须沟》以及北京曲剧、评剧、京剧等作品多部。多次荣获国家“文华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京剧节金奖”等。
上大学时第一次看《茶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常四爷那句“我爱大清国呀,可谁爱我呀!”那时年轻浅薄,只觉得解气,是对旧社会的绝妙控诉,理解浅陋,但对老舍同志是佩服的,知道他是位大作家,有大量作品,其中也有不少剧本,还擅长写曲艺,当时的认识仅此而已。也陆续看过《红大院》、《女店员》、《神拳》、《西望长安》,当时主要注意力是看戏,并未太关注剧作者。听了电台播送董行佶老师演播的小说《骆驼祥子》,为之震撼,曾找了小说来看,总算真正开始认识作家老舍。
人民艺术家老舍
1951年老舍先生因《龙须沟》荣获“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就因为一出《龙须沟》吗?是,但不仅仅是。《龙须沟》成功地描写了真正的人民大众,成功地反映了人民共和国文艺的根本大方向,“人民艺术家”当之无愧。纵着看,《月牙儿》的“我”、祥子和虎妞、《正红旗下》的父亲和母亲、程疯子、王利发……哪个不是真正的人民大众?即便笔触所及不在人民大众之列,也无不是以最底层人民大众的视角去审视描写他或她们,本能地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划了界线,更不肯以奴才心态去美化吹捧阿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是今天太难得的品格。
更为难得的是先生的“坚守”。先生出身底层旗人家庭,苦生苦长,靠亲戚资助才得入学门,辍学,入不要钱的师范,而后有幸出国喝洋墨水,虽未镀得一二头衔,却也是当年极金贵的“海归”,但他的心思,他的眼光却从没有离开过底层人民大众,乃至解放初一些濒临饿饭的贫困曲艺艺人,他也想方设法操心出力救危解困。他坚守着对国家的爱,新中国成立后,他以毫不掺假的翻身感,兢兢业业写出了十来出戏,由衷地、满腔热情地歌颂新国家、新社会。但是,当史无前例的灾难降临国家,病中的他被揪到孔庙批斗,被侮辱,被毒打,俨然成了国家罪人。他亲笔写下的“我爱大清国呀,可谁爱我呀!”竟然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孔庙被揪斗的第二天,他离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对3岁的小孙女说的:“和爷爷说再——见——!”跟《茶馆》里王利发对孙女小花说的完全一样,《茶馆》最后三位老人撒纸钱祭奠自己,神合了创作者的最后心境,那赴水之祭,是以死坚守,祭爱国未酬之憾,是坚守爱国之士的气节底线。
奠定了北京人艺的现实主义风格
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说,建院的奠基之作《龙须沟》,是老舍先生的作品,这部作品是在1951年由刚刚建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即现在所说的“老人艺”)演出的。1953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了老舍先生的《春华秋实》,这是一个反映社会主义工商界改造的剧本。1958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又演出了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声誉的《茶馆》,同时还演出了老舍先生的剧本《红大院》。1959年,老舍先生的《女店员》也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这是一个关于翻身解放了的妇女如何争取自己的劳动权的剧本。1957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由梅阡先生改编和导演的《骆驼祥子》,就是根据老舍先生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2005年,又演出了何冀平根据老舍先生的4篇短篇小说改编成的一个喜剧《开市大吉》。2007年重排演出了新版《骆驼祥子》。2009年,为纪念老舍先生诞辰110周年,时隔56年后,重排演出了新版《龙须沟》。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了这么多老舍先生的剧目和根据老舍先生的小说改编的剧目,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创立了中国话剧学派,即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剧学派,也有人把它叫做中国话剧的演出学派。这一学派的建立很重要的一点是离不开杰出的剧作家。有人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叫做“郭、老、曹剧院”,即是指郭沫若、老舍和曹禺,这些杰出的作家、剧作家对于一个剧院的风格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老舍先生的《龙须沟》剧本为演出建立了一个现实主义的,形象鲜明的,强调从生活中塑造一个鲜明形象的基础。这出戏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剧学派建立的奠基之作,现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内院外甚至于国外的一些研究者谈到北京人艺的风格、流派,首先必然会谈到《龙须沟》,这对我国的话剧事业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成长起到了一个最基础的关键作用,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风格,被北京人艺的导演、演员所继承,仍旧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表现方法,这恐怕还会继续地影响下去。
平民视角,紧跟时代
在老舍先生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种很朴素的翻身感,他的作品都是与底层劳动人民息息相关的,我觉得这与他的出身有很大关系。我们今天见到的《茶馆》不是老舍先生最早的想法,当时他写了一个名为《秦氏三兄弟》的剧本,其内容是谴责旧社会所谓的选举制度的欺骗性,歌颂新社会的选举制度。老舍先生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有感于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心声、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剧本送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之后,曹禺等剧院的领导和主要艺术家们发现这个剧本中描写一个茶馆的第一幕很好,如果顺着茶馆这个线索发展下去的话,将会是一出非常好的戏。于是剧院的几位领导就找老舍先生谈了这个想法,老舍先生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一个月之后老舍先生将剧本重新写出来了,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茶馆》。以《茶馆》为代表的老舍先生的剧作,其贡献第一是在舞台上用展览式的方式表现了人物,反映了三个时代,而老舍先生剧作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寥寥几句台词就可以塑造一个人物形象,这缘于老舍先生对于底层社会生活的了解;二是在中国话剧的舞台上,从来没有或极其罕见的开放式的戏剧结构,三幕戏写了三个时代,破掉了所谓的“三一律”。为我国的戏剧创作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到现在我们还在不断地演出老舍先生的作品,还在从老舍先生的剧作中汲取养分。
除了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所上演的刚才我提到的这一系列的剧作之外,在当时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也演过他的两出戏:一出是讽刺喜剧《西望长安》,描写了一个当时震动全国的政治大骗子;一出是《神拳》,是老舍先生完全站在反帝爱国的立场上来歌颂义和团运动的。从老舍先生的话剧剧本和根据他的小说所改编的话剧剧本来看,我觉得至少有两点是我们必须认可的也应该推崇的:一个就是平民视角,我们从《龙须沟》到《茶馆》,都可以看到这一点;另一个就是紧跟时代,我觉得这一点难能可贵,因为今天我们很难见到有多少作家愿意从平民视角来紧跟时代。老舍先生是永远值得像我们这些从事戏剧事业的人应该记住和学习的典范。
作品聚写了一个大大的“爱”字
从1958年《茶馆》在北京人艺首演到今天已经超过600场了。《茶馆》的出现是在20世纪“大跃进”的那个年代,演出之后,引起了很大的争论,认为《茶馆》是“为旧时代唱挽歌”,要求为《茶馆》“加红线”。即便这样,《茶馆》能否继续演出仍然还是问题。后来是周恩来总理表态认为老舍先生这个作品不错,可以演出,这才使得《茶馆》得以保存下来。当时为什么会认为《茶馆》是“为旧时代唱挽歌”呢?那是因为老舍先生在《茶馆》中对于王利发、秦二爷等是有肯定的东西在内的,并不是一味地、完全不科学地去否定旧时代这样一些人物,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把这些人物都作为革命的对象。老舍先生写这些人物的出发点是“爱”,正所谓“爱之深才责之切”啊!这是属于老舍先生的一个特点,他不是那种表面化地、十分功利化地进行所谓的正面歌颂,而是将这样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展现出来,以此告诉观众那样活着不行。
《龙须沟》里的小妞子和所有其他人物,哪个不是爱心所塑造?56年后重演《龙须沟》,时过境迁,仍旧能够为今天的观众激赏,就因为他们在这里感受到剧作者的爱心,对人和人民的尊重,爱是永恒的。我琢磨,再过56年,《龙须沟》也过不了时。这爱是仁爱大爱,绝非眼下时髦流行甚嚣尘上的性爱情爱乱爱滥爱,高下文野存废自明。
曾流传过老舍先生说过“动我一字,男盗女娼”,这似乎不像先生的话,从他在自己种种创作经历的自述中,从他与各方人士交往的谦逊友善随和的态度中,都无从印证;可又似乎像先生的话,那一定是动了先生的心肝,动了他非要说非要那样说的话,这时候一个字都是要命的,不容擅动。开骂是客气的,真正的文人视文为心血生命,不容亵渎。
老舍先生以他众多的作品聚写了一个大大的“爱”字,龙须沟边的苦人们,王利发那一大家子,一个月三两杂银钱粮的旗人舒家,洋车夫、老马、小马、祥子们……作者满怀深切的爱写出了他们和她们金子般的心,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而又并不隐瞒他们和她们的缺憾,短处,毛病乃至愚昧落后,这才是真爱,是真稀罕,是真当亲人。
人民艺术家当之无愧,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离开我们已经44年了,时间愈久愈加认识其伟大。去年新版《龙须沟》演出期间,观众留言本上一位上海观众的留言令我印象深刻:“今天太需要昨天了!”可谓知音,今天太需要昨天些什么呀?好像清楚又好像说不清楚,目前我能说的也许就是坚守,坚守该坚守的,该坚守什么?人民,学习老舍,坚守人民,爱人民、写人民、为人民。
《茶馆》让我们知道为什么革命
我曾有幸于20世纪80年代随着《茶馆》剧组去欧洲演出,欧洲观众和戏剧界对《茶馆》的评价有些是我们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从艺术层面上来说,他们把《茶馆》称为“东方戏剧的奇迹”,对此我们除了要祝贺导演、演员,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要祝贺戏剧文本的提供者——老舍先生。另外,德国、法国、瑞士的观众和舆论界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一个问题:他们说我们看了你们演出的《茶馆》,我们才知道中国为什么会革命!这在我们是没有想到的,没想到这个戏会得到欧洲观众这样的评价,也促使我们翻回头来再想老舍先生,他并没有离开他愿意服务于这个时代、甚至于说是为政治服务的创作理念,但是老舍先生的做法是非常高明的,正如恩格斯所说的,是一种倾向性的表现。
作为戏剧而言,要为戏剧提供环境是剧作家应该有的任务。在《茶馆》中,第一幕老舍先生写的是比较兴旺时候的裕泰大茶馆;到了第二幕时茶馆单靠卖茶已经混不下去了,后面已经开公寓了,大茶壶也变成了瓷茶壶了,大长板凳改成了新式的椅子了,所以才引出了李三的“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这句精辟的台词;到了第三幕,茶馆已经切除一半做仓库堆满了美国汽油桶,咖啡座也摆上了,连女招待都准备用了,因此王利发最后才能说出“我一辈子没忘了改良啊”,可到临了还是无法逃脱被毁灭的命运。在《茶馆》中,“莫谈国事”的标语贯穿始终,其原意是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可结果又如何呢?两个大兵娶一个媳妇、太监娶媳妇等,看起来很怪异,但这是那个时代的怪异,真正老老实实靠本事、靠自己的能力的人甭想有好日子过。所以没有对那种生活的深刻了解,老舍先生不可能写出这样一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他是把自己的倾向性用非常高超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了。
老舍先生对北京的民俗、对旗人的生活习惯和毛病,都是带着一种半含着温情半含着眼泪的心情去表现的。例如北京曲剧《正红旗下》是根据老舍先生未完成的同名自传体小说改编的,老舍先生在这部小说里所体现的而又不是明白说出来的宗旨,是如此的一个大清朝怎么能不从根上烂掉呢。但在具体表现上,他对旗人的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是通过——就像曲剧中的唱词所写的那样——这个大清朝就是在玩鸽子、吃烤鸭中玩完的这样一种艺术手法完成的。
2005年北京人艺演出的《开市大吉》是何冀平以老舍先生的同名短篇小说为主,参考了老舍先生其他三篇小说改编成的一部讽刺喜剧,他写的是屠夫、卖假药的等居然也能够开医院,然后“治病”骗钱。我觉得老舍先生的作品深刻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可以穿越时间,因为那出戏演出的过程当中,观众会有一个感觉:现在的“假”原来早就有,早就被老舍先生白纸黑字地钉在书上了,这就是他的深刻之处。所以才有可能在半个多世纪后——他的小说大部分发表在20世纪30年代——至今还有人把它改编成话剧来演出,而且收到了相当好的效果。老舍先生对于北京戏剧的影响是深远的,其原因我认为在于他的剧作深刻地反映了社会,而且其中的人物形象是非常鲜明的,对于戏剧来说,他的语言本身就有戏剧性,就像舒乙先生说的,有很多老舍先生的作品是很适宜改编成戏剧的。
老舍先生是人民艺术家,他把他的心血、同情心都放在底层普通劳动人民这些“弱势群体”的身上。从北京戏剧的未来来说,尽管最近若干年来西方各种流派不断地涌入,但是我相信老舍先生的作品、精神和遗产,肯定还会在北京这块土地上发扬光大,因为他的作品植根于我们民族自己的土壤上。老舍先生对北京戏剧的基础、发展和未来都起到一种很宝贵的精神上的作用,坚持这一点,北京的戏剧将会是永远有自己特点的、有精神骨架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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